来看鲁迅《风波》中的九斤老太

2023-10-31

鲁迅笔下的人物，大都不太可爱。

他们或可笑（如阿Q）,或可悲（孔乙己），或可怜（祥林嫂），或可敬（藤野先生），唯独不太可爱。稍微与可爱挂上钩的范爱农，也因着他是历史中真实存在过的人，而沉重起来。

可是，我一直喜欢一个人物，觉得她特别可爱。

这么多年了，从没得到认同，反而很容易招来批评，所以我选择偷偷喜欢她。

说的就是《风波》中的九斤老太。

对对，就是她。

来来，让我们一起说出她的那句口头禅：

“一代不如一代！”

九斤老太这个形象，常常被简单地描述为“保守”“守旧”“盲目眷恋过去的一切”，证据就是她那句“一代不如一代”。

可是鲁迅笔下的人物，常常比几个概括性的词汇生动复杂多了。

这里我们不妨一一分析。《风波》中，直接描写九斤老太说这句话的情境，共有七次：

第一次，斥责曾孙女六斤饭前吃炒豆子，反被六斤骂“这老不死的”；

第二次，想到她家从六斤到曾祖出生体重逐代递减的现象；

第三次，面对七斤嫂用几种秤的区别反击自己，不耐烦地又重复一遍；

第四次，七斤晚归耽误大家吃饭，六斤坐到身边叫他“爹爹”也不答应；

第五次，向赵七爷吐槽“现在的长毛”剪人辫子的行为；

第六次，七斤夫妇丢了面子又砸了碗，打六斤撒气，九斤老太说着这句话，拉着孩子走了；

第七次，抱怨在城里钉碗的价钱上涨。

这七个情境可以简单分类。

一、四、六，起因是晚辈们没礼貌、父不父子不子。爹妈殴打孩子，孩子诅咒老人，该不该骂？一个老太太看着自己生出来了一群这样的后代，可不可以骂一句“一代不如一代”？

二和七，属于人的思维定势。按照传统观念，小孩子胖一点的更健康，那么她家一代比一代出生的时候瘦小，似乎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再说物价上涨，老百姓会不会不满？当然会，换成现在的大爷大妈，只怕要骂得更难听。

三，只是强调性的重复，大约自己说的时候也没过脑子，别人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吧，神似今天不少网络上的朋友。

值得说一说的是五。九斤老太当然是没有见识的，所以她将革命者和太平天国的“长毛”相提并论。但是她的论据很有意思——以前的长毛是拿缎子把人的留着辫子的头裹住，而现在的革命党则是强制性地剪掉老百姓的辫子，所以后者更粗暴、更坏一点。在老太看来，世风日下，一切都在衰败，就连反贼的素质都大不如前了。站在今天的角度，虽然留辫子毫无疑问是陋习，但强制剪辫子这样的行为，似乎确实不够人性化；同时大量像九斤老太一家这样的底层百姓都不明白剪辫子的意义，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辛亥革命的局限性。九斤老太的视角是落伍的和奇葩的，但确乎是一个真实的视角。（这里承认了九斤老太的落后性，求勿杠）

九斤老太确实眷恋过去、仇恨变化。

所以她常常很愤怒，比愤怒的小鸟还愤怒。

当然，她并不是天生这样的。小说写得很清楚：

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

“五十大寿”这个时间点很有意思。从个人角度，五十岁往往意味着走向老年。小说有限的篇幅内我们无从得知五十岁这个时间点对于九斤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是死了婆婆，也许是自己做了婆婆，总之大概就是此类。有了辈分和资历，于是开始牢骚满腹、负能量爆棚。这正常吗？这正常极了。

武志红老师曾说，一个家庭中，地位越低的人越会体现出正能量；而地位越高的人则往往显示出更多的负能量。特别是在传统的中国家庭内部，更是如此——地位低的，根本没有“不高兴”的资格。

所以，九斤大概是老早就对这个没落的世界不满了，只是一直憋着，憋到五十岁。

至于天气热，豆子硬，都是很正常的主观感受罢了——就连迅哥儿自己都感慨后来再也没吃过那夜似的好豆，也没看过那夜似的好戏了，可见人同此心。

九斤的合理性，正在于她对变坏的事物，该骂便骂，而且骂得简单粗暴。粗暴到她懒得把自己摘出来。她那句“一代不如一代”的标配是“我活了七十九岁，活够了”。自己都活腻味了，当然就有了审判的权力。

是不是很像现代人常说的——

“累了，毁灭吧！”

然而九斤可不是在网络上说，她是对着活人说，不怕怼，也没人去怼。因为她早就被晚辈们看成了个“老不死的”。